40年前一个初秋的下午,我第一次踏进燕园。
当时,我从在学生中不“反右”的“留苏预备部”,被保送到了北大哲学系。但那些教俄语的年轻老师,被当成“人民的敌人”批斗时,我心中的恐惧和难过,真是翻江倒海,欲哭无泪,无处排解。
说来也怪,一见到未名湖,心情就不一样了。在湖畔的石头上,一坐下来,就感到一种大地的坚实依托。
一次会上,我听到,要对来自“留苏预备部”的学生审查,补划“右派”。这一消息对我的震惊,真是非同小可。我想,这一次,恐怕是在劫难逃了。不过,我终于还是“逃掉”了。
“反右”的风雨,终于过去了。我又一次来到未名湖。西下的夕阳,正在施展她的魅力。以至我想,当年蔡元培先生倡导的,作为北大精神的“兼收并蓄”,也许就是受到黄昏和夜的启示而提出来的吧?
在我正沉迷于未名湖的精神魅力时,一场连作学术卡片摘录都要遭到批判的“红专辩论”,使我与未名湖不能不暂时分手。整个哲学系,在“大跃进”和“公社化”的浪潮中,全部下放到京郊的大兴县黄村。当时的黄村,除了几个改水田的村子能勉强填饱肚子,大部分村子还处于靠国家救济才能生存的境地。但是,几乎是一夜之间,据说,经过“公社化”,黄村就可以进入改天换地的“共产主义”初级阶段了。这怎么能不让人高兴得发慌呢?!当然,后来的实际情况,是极其令人扫兴的。
我们这次下放,就贯彻“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”而言,本来是长期的。但是,由于“公社化”几乎是与饥饿共生,哲学系也在饥荒笼罩全国的形势下,不得不从黄村拉回到燕园。但是,饥饿对于曾经在幻影中头脑膨胀得发昏的人们,也是一剂使之醒悟的苦药。它似乎能唤起人们心中的良知,也能反思曾经作过的蠢事,还能安静下来虚心学习。为了减少能量的消耗,体育课甚至一度停课。在“跃进”的声浪中,几乎销声匿迹的舞会,又悄然兴起。轻歌曼舞,缕缕温情,好像也能代餐缓解饥饿一样。
当是,哲学系的教师阵容,可以说是中国现代史上最为壮观的。因为,经过1952年的院系调整,把中国仅存的哲学精英,几乎都集中到北大哲学系来了。例如得过双博士学位的张颐、汤用彤、冯友兰、宗白华、唐钺、黄子通、郑昕、洪谦、熊伟、王宪君、张岱年等先生。并且当时从北大哲学系刚刚分到哲学所的金岳霖先生、贺麟先生,也不时地回到哲学系作客座讲学。这些前辈,许多都是我们十分崇敬的大师级人物。但是,如果没有这股饥饿大潮,就很难预料,我们何时能回到燕园聆听他们的教诲了。
由于坐稳了课堂,使我们有幸在课堂上,不仅能收获许多大师传授的知识,而且通过他们的讲演和文章,还能体悟他们的思想人格。
同样,由于饥饿,我们在图书馆也坐稳了。在当时,抢图书馆的坐位,是北大的一种时尚。在图书馆里除了轻微的走动声和翻书声外,那种其他声音都听不见的氛围,就好像你的学习,并不单是一个人在学习,而是凝聚了整个图书馆的群体力量,在背后推动着你学习。
但是,没有想到,也有的同学读书读出了灾难。在我们年级,有一位天赋很高的女同学。她个性独立,见识超前。但是,她的超前见识,在那时也是最危险的。在一次批斗“右派”的会上,她感到真理和正义,并不在参加批斗的多数人一边,而是相反。为此,她甚至不仅同情那被批斗者,而且对其不屈服的个性还产生某种崇敬之情。她不知道,在那时产生这种感受,已经是潜在的“犯罪”。她还竟然把这种感受,写在日记里。日记所记之感受,无意中被一同学当作“猎物”发现,并在一次政治学习会上加以曝光。从此,这位女同学,就有了记录在案的“落后”甚至“反动”的规定性。经过批评和她的沉默,这件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,也逐渐淡化了。但是,万万没有想到,作为一位读书迷,她竟因为经同学介绍,曾到胡风家里借过书被抓到了继续“反动”和不改“反动”的证据。她,还连带她的男朋友,就因此而被开除,解回原籍了。
回首40年前,往事如烟。对于这种回忆的感受,有如喝苦丁茶,苦中润发出清馨;又如吃甜姜,辛辣中透着甘甜。在那个年月,政治高压和饥饿,曾带给我们双重苦难。但是,也正是这种苦难,催促我们成熟。高压中的神经,分外活跃,似乎有利于应变智慧的产生。饥饿中的苦读,领受知识和思想的收获,也分外深刻。我想,我和我的同学们,在高压下终于没有失去做人的“自我”,没有沦为“工具”,没有在饥饿中变成“饭袋”,只求物感,这不能不感谢潜伏在高压和饥饿背后的“北大精神”。
1998年元月9日
作者简介
王树人祖籍山东莒县。1936年11月生,196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。1965年研究生毕业于中国科学院哲学所。1986—1988年在德国慕尼黑大学、波鸿大学、波恩大学作访问研究。曾任中国科学院哲学所学术委员会副主任、西方哲学史室主任。现任中华外国哲学史学会理事长、哲学所研究员、研究生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